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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4月29日 星期五

蔣勳 生活十講


所謂「生活十講」,其實就是「生活教育十講」,內容從新價值的建立,到認識自我,再到心靈生活的滋養要件,比如信仰、愛情、倫理、創造力,以及一個圓滿的社會為何不能缺少神話與文學。

這是一個富裕的時代,商業的富裕提供了物質上的滿足,我們很容易得到想要的東西,一雙鞋子、一件衣服,甚至一個人,拿錢就可以買到了。可是中間有一個東西,在容易購買、容易販賣的過程中,遺失掉了,這個遺失的部分恐怕就是台灣目前最大的難題。

小時候,我們會為了一本同班同學忘掉的筆記本,翻山越嶺渡過淡水河送去他家,那時候淡水河橋很少,我要繞很遠的路,從延平北路、迪化街,一直走到今天的大橋那一帶,然後走過大橋到三重,到同學家,現在那個記憶很深……

我的意思是說,「難」絕對是生命中幸福的開始,「容易」絕不是該慶幸的事。
我們應該是給孩子最好的音樂、最好的文學、最好的電影,讓他在裡面自然的薰陶。而這些,是不能考試的。

有自信的人,對於自己所擁有的東西,是一種充滿而富足的感覺,他可能看到別人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,會覺得羨慕、敬佩,進而歡喜讚歎,但他回過頭來還是很安分的做自己。

信仰最有價值的力量就是實踐,在佛教經典中說「行深般若般羅蜜」,「行深」這兩個字就是強調實踐。單單成為一種知識沒有意義,反而會成為沉重的包衭,甚 至是一種「知障」,因為有知識就會賣弄,會被知識牽絆,反而一個教育程度不高的人,生活在土地當中,很自然的就會有信仰,會認為「我知道的,我就要去 做」。




作者簡介

蔣勳

一九四七年生,福建長樂人。

文化大學史學系、藝術研究所畢業,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。一九七六年返台。
曾任《雄獅》美術月刊主編、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。現任《聯合文學》社長。

著有生活論述《孤獨六講》(本書榮獲2008台北國際書展大獎、2007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、2007誠品年度top100暢銷書榜、2007博客來網路書店年度top100暢銷書榜)。

藝術論述有《美的沉思》、《徐悲鴻》、《齊白石》、《破解米開朗基羅》、《天地有大美》、《美的覺醒》、《肉身覺醒》等;散文《島嶼獨白》、《歡喜讚 嘆》、《大度.山》等;詩作《少年中國》、《母親》、《多情應笑我》、《祝福》、《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》、《來日方長》等;小說《新傳說》、《情不自 禁》、《寫給Ly’s M》、《因為孤獨的緣故》、《祕密假期》等。




「生活十講」

上個世紀九十年代,我在警廣主持了一個名叫「文化廣場」的廣播節目。

每星期一次,大約一個小時,談一些與文化有關的現象。

我當時在大學美術系任教,但是不覺得廣義的「文化」應該侷限在狹窄的藝術範圍。相反的,社會裡許多與人的生活有關的現象,常常比藝術更反映出文化的本質。

我把一星期接觸到的社會現象做話題,也許與食衣住行有關,也許是社會一個謀殺案件裡看到的倫理或愛情關係,也許是價值體系裡不容易覺察的保守性與墮落性,往往不是呈現在上層的文化禮教中,卻點點滴滴透度在生活不知不覺的行為之中。

這個節目一做十年,得過金鐘獎,隨著警廣交通台的路況即時報告頻道,成為全島無遠弗屆的收聽節目。

十年的錄音,收藏在警廣的倉庫,當年負責錄音控制室的翁先生因肝病去世,我也中止了這個節目。

許多年後,有做公益的朋友找出錄音,製作成數位光碟,我授權捐給監獄的受刑人,使我常常收到獄中的信,告知他們在寂寞困頓中從聲音得到的安慰。

二○○八年初聯合文學的玉昌、晴惠談到他們家多年來保留的一套錄音,詢問文字整理的可能。

我對過去的東西沒有太多眷戀,船過水無痕,不想再聽,也不想再看。但是一年中,玉昌、晴惠真的整理出了這本《生活十講》,我沒有太多話說,只能說:謝謝!

希望當年談的事件現象,無論多麼混雜濁亂,十年過去,在一個嶄新的世紀,能夠沉澱出一種清明。

二○○九年一月二十二日蔣勳於八里



【愛與情】

其實,每一段愛情,我們都應該回過頭來問自己:我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?

如果你選擇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,要震撼整個社會的道德跟法律,你應該要很清楚結局。如果不知道,糊里糊塗的,在遭到責備時才滿懷怨悔,那我會覺得是這個人自己沒有想清楚。

愛情有絕對的內在本質,也有客觀的外在層面。內在的本質可以是一個最聖潔、最崇高的東西,但它的外在則受限於許多形式:法律、道德,包括所愛的對象都是外在的現象。所以當你個人選擇無怨無悔時,可能碰到的最大難題,就是對方退縮、改變了。

西漢卓文君在第一任丈夫過世新寡期間,在一個非常哀傷的狀態下,遇到了才華洋溢的司馬相如。司馬相如也非常喜歡卓文君,所以作了一首詩〈鳳求凰〉,「以琴心挑之」,就是彈琴唱給她聽,卓文君就被感動了。

在這裡就有一個難題:愛可不可以被替代?歷史上並沒有記載卓文君的前夫是什麼樣的人,他是不是也愛著卓文君,或卓文君是不是也愛他?可是在這個時候,在她守喪期間,她卻愛上了司馬相如,甚至跟他私奔。那她不是背叛前夫了嗎?

這裡面是有矛盾的,不只是說她震撼了舊的社會倫理價值,跟一個男人私奔,同時也包括卓文君是不是相信有所謂永恆、不朽的愛情?如果她相信的話,那她自己本身就很矛盾,因為在她遇上司馬相如之後,就背叛了與前夫的愛情。

後來司馬相如也變心了,卓文君寫了很有名的一首詩〈白頭吟〉,說夫妻情分如溝水東西流時,她除了悲傷還是悲傷,但既然司馬相如有二心,她也只好做個了斷。其中一句「願得一心人,白頭不相離」,道盡古今中外男女對愛情的最大渴望。

而這種被遺棄的心情,在班婕妤的〈秋扇賦〉中有更貼切的描寫。她把自己比喻成秋天的扇子;夏天很熱時,扇子不離手,但是到了秋天,不用扇子了,就把它丟在一旁,所以說「秋扇見捐」。我想我們社會裡,不管女性男性都有過這樣的憂傷。

在這個時候,我個人覺得應該要重新考慮自己愛情的聖潔性與崇高性,愛情的本體是在我,或是對象?如果是在我,那麼在我的生命裡面,愛情已經完成了,我所得到的歡悅、圓滿的部分,都將隨著我的一生永遠不會褪色,至於結局是什麼,我不太在意。

常常會有朋友或是學生來找我,訴說他們因為戀愛而哭泣、哀傷,覺得活不下去,我就會問他們:「你覺得你跟這個人在一起,曾經快樂過嗎?」有時候他們生氣 到極點時,會說:「我從來沒有快樂過。」我就會提醒他:「你是不是說謊了?你會不會沒有注意到?因為你如果沒有快樂過,現在就不會這麼難過。」
我想,在很多時刻,我們需要被提醒,也要常常提醒自己,就是我所愛的這個人,他真的愛過我,對我善良,疼愛過我,難道要因為一些小失誤,或者他離開我了,我就要開始憎恨他、報復他,讓他從百分之百的好,變成百分之百的壞?

很多人會在愛情結束時產生憎恨,是因為他覺得愛情的誓言是永遠不會改變的,談戀愛時說的海枯石爛,就應該是要到海枯石爛才能變心,真的是這樣嗎?

我們回到古代的婚姻倫理,回到法律允許一個男人可以同時娶好幾個妻子的時候,法律可以規定他要把愛平均分給不同的妻子嗎?還是他也會有特別寵愛,特別不 寵愛的?這就是說,愛的表達本來就是在一種習慣和形式當中。就像現在一夫一妻的制度被建立起來了,我們也習慣用這個制度去思考愛情,可是我們要知道,人永 遠不是制度。

千萬不要覺得有一紙婚約就能保障愛情,只有愛情能保障愛情。

婚姻是法律,它可以保障一夫一妻制,如果有一方沒有履行,另一方可以告他,可以要求他賠償,法律可以判他有罪。可是你沒辦法以法律要脅另一方愛你。

婚姻與愛情不同,法律對愛情是無效的。可是我們常常把它們混淆了。

沙特和西蒙波娃這兩個法國哲學家是一生的伴侶,可是他們不要結婚,他們不要法律的那張紙。他們對自己的愛情很有信心,所以不需要婚姻那張紙來保護。


愛情選擇常兩難

談論愛情這個主題,我常要很小心,因為我自己對於愛情有不同的角度和形式,也比較不會從世俗的層面去考 量,但我想大部分的讀者,還是比較接受世俗的觀念,譬如說到了某個年齡就要結婚,結婚是要昭告諸親友,得到法律的保障,婚後雙方都不可以有外遇,這就是愛 情最圓滿最順利的結局。

我不是說這樣不好,也不是要鼓勵任何一個人去學習沙特和西蒙波娃,事實上他們是在做一種實驗,實驗人性有沒有可能不要靠法律的保障,靠人真正內在的吸引力去維持關係。譬如說兩個人願意住在一起,不是因為法律,也不是道德的約束,而是因為愛。

但他們的愛是很複雜的。因為這兩個人都是法國社會裡有名的哲學家,所以社交圈很廣,他們各自有很多同性的、異性的朋友,當然也會碰到被其他人吸引的時 候。譬如說沙特去美國開會時,就曾經碰到同樣也是很有才華的人互相吸引,這時候他可能就忘了在家的西蒙波娃。同樣的,當沙特不在家的時候,西蒙波娃也會因 為召開文學會議,遇到吸引她的男人。

沙特和西蒙波娃有個共同的約定,任何事情絕不隱瞞,所以如果真的發生了外遇,他們就會告訴對方。他們兩個不斷的在實驗,如果聽到對方外遇,會不會忌妒?會不會很傷心?會不會憤怒?怎麼樣通過這些忌妒、憤怒、傷心,然後更確定彼此的選擇。

愛情的選擇常常是兩難的,愛誰多愛誰少,那個比重很輕微,我的意思是,不可能有全部愛或全部不愛這麼絕對的事。如果不是兩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,如果我全部愛這個人或全部不愛這個人,結局很簡單,大家都知道應該怎麼做,又何必要吵架?

我們常常會看到一些緋聞案,一個男子身邊有三個女性,或是一個女性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,我想,他們之間都不是全愛或全部不愛的問題,也不是因為愛了這個 人,就不愛那個人。愛情是很複雜的,裡面有很多微妙的東西,連當事人都不容易搞清楚,只有從一個非常寬容的角度,你才能夠了解到在這樣的事件當中,每一個 人是如何在努力調整自己,使自己進步,增加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比重。

沙特和西蒙波娃都已經過世了,他們一直到老死都住在一起,所以被歌頌成為二十世紀偉大的愛情。可是我不知道,如果他們繼續活下去,會不會發生某些意外?會不會遇到一個人,讓他們決定放棄對方?
這種愛情的形式是讓自己每一天都在面臨挑戰,當然很艱難,所以我不鼓勵任何一個人去學他們,但同時我也要提醒,千萬不要認為婚姻那一張紙就有用。

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,婚姻可不可能繼續保有愛的持續性?因為我看到一些朋友本來很愛讀書、很上進、很在意自己形象,結了婚之後卻開始發胖……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字去形容,我的意思是婚姻好像讓兩個人開始自我放棄了。

我真的覺得,當你開始每天睡覺十二個小時,不上進、不讀書,然後發胖、不在意自己的衣著時,你就是不愛對方了。因為你已經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吸引對方,不怕對方覺得你是不好的。

我相信我可以跟一個人在一起二十年,他都是新鮮的、迷人的,而且我也會自然而然的覺得,在他面前我不可以太差,我不會讓自己發胖,讓自己講話言不及義。我想如果因為跟一個人結婚而變得庸俗,或是對方變得庸俗,我真的會覺得厭煩。

我的意思是,千萬不要讓婚姻變成戀愛的句點,它應該是可以延續的。

很多人會說,好像古代的相親比較好,因為結婚那天就是戀愛的開始,彼此是互相吸引的。而我們現在的戀愛形式,是戀愛談到快膩了,就說結婚吧,然後就真的 走進墳墓,把愛情葬送了,最後維繫兩人關係的常常是孩子。對於女性而言,至少孩子還有很大的吸引力,她可以把對孩子的愛取代了對丈夫的愛。可是那個男子就 很寂寞了。有時候我會很同情這些男子,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被孩子替代了,而且女性對孩子的愛是很強的,有一些女性甚至是完全在孩子的愛裡得到滿足,根本不在 意丈夫會不會回來。


給對方海闊天空的自由

愛情的問題真的很複雜,如果要下一個結論,我想,真正的愛是智慧。

一張法律 見證、雙方蓋了章的婚約是一種限制,兩個人一起發誓說海枯石爛也是一種限制,但是這兩種限制都不是真正的限制,因為在現實中,有人背叛了婚約,有人背叛了 誓言。真正能限制愛情的方法,就是徹底拿掉限制,讓對方海闊天空,而你,相信自己本身就具有強大的吸引力量,你的愛,你的才華,你的寬容,都是讓對方離不 開的原因,甚至你故意讓他出去,他都不想跑,這真的需要智慧。

我今天不只是在講男性與女性的關係,父母對子女也是如此。我聽到很多爸 爸媽媽說:「為什麼我的孩子老是不回家?」我不敢告訴他,他的孩子常常打電話給我,要到我家來。我想在這裡面是有問題的,他為什麼不回家?因為他回家只會 受到限制,他是不被了解、不能溝通的,他在家裡感到痛苦,所以逃掉了。如果不能改善這個部分,讓家對孩子產生吸引力,那他永遠都不想回家。

我常常覺得,愛應該給對方海闊天空的自由,然後讓他願意回來、喜歡回來。你要把愛人當做鴿子,每天放他出去飛,等著他回來,絕對不是當做狗,在脖子上加 項圈、加繩子,時時刻刻拉在手上,怕他跑掉。而愛情的本體是自己,自己永遠不應該放棄自己,你要相信自己是美的、是智慧的、是上進的、是有道德的、是有包 容力的。如此一來,別人會離開你嗎?

不會的,趕都趕不走的。


愛的平衡

在一些關於愛情的抽象論述中,我們絕對不會反對「專情」這件事情,我們最常歌頌的也是專情,一種「專一」和「專心」,愛一個人至死不渝,當我們對一個人這麼說的時候,當然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,甚至是生生世世,像「七世夫妻」的故事,海枯石爛,還要結來生緣的。

可是,所謂的「專一」、「專心」要如何解釋?每個人在他不同的成長過程中,都會有不同的領悟吧。就像你在春天時,到陽明山上走一走,繁花盛開,你凝視著其中一朵,這一刻是不是專一、專心?而當下一刻,你的視線轉移到天上飄浮的白雲,這一刻又是不是專一、專心?

其實我們是在很多的分心的片段中專心的,每一個片段的剎那是專心,從一個片段到另一個片段,還是專心,我的意思是說,我們要界定「專心」、「分心」是很困難的。如果舉的例子是花和白雲,很多人都可以接受,但如果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呢?

很多事物在自然當中,我們可以把它講得很美,就像老莊思想所描述的自然。但如果是人就不一樣了。我常跟朋友聊,花在開,開得那麼美,香氣四溢,她的目的 只有一個:招蜂引蝶。我們說,花努力的綻放出美麗的姿態,吸引昆蟲來採蜜,完成花粉的交配,讓生命可以擴大和延長,我們會覺得美極了,但其實就是一種生殖 的行為。如果是一個女性或是男性,很努力的把自己弄得很美,去招蜂引蝶,我們卻會覺得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,不美,而且不道德。至少當我們用「招蜂引蝶」這 句成語來形容一個人的時候,就是帶著貶意的。

我喜歡把人的事情放到自然規則裡去看,你會有一種更大的寬容。

我相信人在漫長的進化過程當中,雖然已經稱自己是萬物之靈了,但身上植物、動物的部分仍然還在,如果能常常把人的問題,推到老莊的世界、自然的世界,今天我愛的兩個人,如果是杜鵑花或雲的話,也許是一種轉換的智慧吧。


【新價值】

知識分子的風範


其實過去的知識分子是有一種叫做「風範」的東西,就是他們對於人的定位,是非常清楚的。
雖然現在講起來簡直就像在講天寶遺事,這些老先生很多都過世了。他們經歷整個近代史這麼一個大變遷時代,鍛鍊出一種知識分子很特殊的「風範」。風範聽起 來很抽象,我自己的觀察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,基本上就是他們從小讀古書,不管是中國的或是日本的,受到東方文明非常優秀的訓練,使他們對於人性有一種 道德上的相信。

我們讀古書,如《莊子》、《老子》、《論語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孟子》,基本上都是在談人的定位,很少是技術、知識上的東 西。所以過去的知識分子在「人文」這個部分,基礎深厚。後來他們也開始讀西方經典,讀到十九世紀時一些人文主義很強的作品如《戰爭與和平》,接著又經歷了 一個新的社會革命,譬如說五四運動,或者後來更晚一點的中日戰爭,他們在這裡面歷練很多。所以當他們到台灣塵埃落定時,我想他們身上真的有一種成熟,是後 代的知識分子無法超越的。

戰後穩定下來了,他們把對人的關懷轉化成對教育的理想和熱情,幾乎是當成宗教一樣的投入。我一九七六年從巴 黎回來時,認識了俞大綱老師,他那時候在館前路有一間辦公室,每個禮拜三早上在那裡讀唐詩,讀李商隱、讀李鶴。在座的一批人就是後來創辦漢聲雜誌社的吳美 雲、黃永松,還有雲門舞集的林懷民、吳素君、鄭淑姬,雅音小集的郭小莊、我、奚淞。我們這一批人在那邊上課,也不是為了考試,也不是為了什麼,就是每個禮 拜有一天去見俞老師覺得很快樂。

在那邊,我常常會提出跟俞老師不一樣的想法,別的人會覺得很不禮貌,可是俞老師跟我很好,我會覺得,其實他就是對人文的相信。所以在俞老師過世的葬禮上,我們這一批人特別會覺得身上有一種負擔,我們要繼承俞老師所構成的東西,就是文化,並且把它傳承下去。


以人為本的教育

然而,現在我們要傳承這樣的風範是比較艱難的。整個社會物化的速度越來越快,範圍越來越廣,很少人能逃過物化的影響。教育也越來越無能為力,尤其又卡在一個考試升學制度,如果沒有辦法對抗這個制度,就沒有辦法去扭轉孩子的觀念。

很少人會有勇氣去對抗這個制度,你怎麼敢對一個高中生說:你不要考試,不要升學,你現在正是最敏感的年紀,應該去畫畫、去讀小說。

我不敢講這個話,因為要面對的是巨大的壓力,他的父母、他的學校、他的同學、整個社會的價值觀,這個時候要談人性、談文化的根本,真的非常困難。

俞老師教我們時,我們的學業大都完成了,所以在那邊上課時,我們有一種自在,這也是我為什麼辭掉大學的工作,寧可去教一些社會人士,因為他們沒有考試的 壓力,我可以暢所欲言。今天連在大學都很難,後面還有一個研究所入學考試。我剛開始在大學教書時,還沒有那麼多人想考研究所,學生很好教,但是現在,幾乎 每個人一進大學就在想研究所,連選課都會注意這一個老師是不是研究所的老師?凡事以考試為導向,升學為目標,若教育體制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如此,他們會願意 談人性、談藝術、談文化嗎?

可是,有一天他會發現他需要這些東西。我有一個學生就是如此,畢業後在畫廊工作,畫廊需要很多專業知識,他才發覺自己美術史沒有學好,所以花很貴的學費重新回來上我的課。他繞了一大圈,還是回來了。

我想,在體制不變的狀況下,我拉著學生來談人性、談美學,是沒有意義的。可是我會等著,等一個他們願意聽我說話的時機。
我也不會鼓勵學生去對抗制度。雖然我自己是這麼做的,我在初中就從體制中出走了,高中聯考也沒有考取,但我不覺得自己現在是失敗的。


只是我也要誠實的說,這麼做很危險,因為孩子要面對非常巨大的價值壓力,很可能會崩潰、變壞、扭曲,真的要非常小心。我自己在教書的過程中,若是很確信要 帶這麼一個所謂「叛逆」的孩子時,我會長期跟他保持聯繫,讓他這條路走得更穩,讓他更有信心。這才是教育真正應該要做的事。老師一定要是人師,也永遠要以 人為本;教育本身就是人的關心。

當然,在體制內做最大的爭取與改革,不能只靠老師,我想就算俞大綱先生在這個時代,他們也會是很安靜 的。其實俞老師的時代,對他來講已經是一個憂傷的時代了,可是,他是在一個非常優雅的文人家庭長大,他的哥哥俞大維、俞大紱,妹妹俞大綵,也都是一等一的 院士。前國防部長俞大維雖然是世界有名的彈道學專家,可是你聽他談起古學,也是非常精采。這種家庭真的不得了,就是因為家教嚴,國學基礎好,又學習到非常 好的西學,而能成就他們的風範。

俞大綱對我說,他爸爸媽媽喜歡看戲,經常帶他一起看戲、講戲,他就變成戲劇專家了。他的教育是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的,從來不是拿著書本上課,所以你聽他講李商隱,一首一首講,不需要看書,因為從小爸爸就是跟他一面吟詩,一面唱戲,把李商隱講完了。

我想,一個好的人文教育,還是要扎根在生活的土壤裡的吧。

歐洲的精英分子不少也是這樣出來的。法國當代作家尤瑟娜(Marguerite Yourcenar),她是貴族出身,從來沒有進過學校,但是她在一個很人文的環境中成長,從小父親就帶她看書、鼓勵她寫作。當然,現代家庭恐怕很難不把 孩子送進學校在家教育。可是重要的是,教育不能夠只求量,不求質,學校不是製造商,讓學生一批一批得到文憑畢業就好了,還是要關心人的問題。即便是在這麼 一個物化的體制中,學校老師受限於許多的政策,至少要抱持著一種想法:能夠關心幾個就幾個,做到自己的最大能耐。


傾聽孩子的心事

教育不是在教書,事實上這是一份救人的工作。
當我讓孩子畫了自畫像,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而痛哭流涕的時候,我真的覺得這是一份救人的工作。你沒有辦法想像他們內心裡會有這麼多的事情,這麼的嚴重,因為他們講出來了,因為他們哭了,他不會走錯路。
有的孩子告訴我,只要能不回家,他一定不要回家。這句話如果讓他的父母聽見了,一定會嚇一跳。

事實上,這群孩子的父母正好是在台灣經濟起飛的那一代,當他們在努力創造經濟奇蹟時,對於孩子卻疏忽了關懷。所以這些孩子不是為反叛而反叛,他們是在反叛某一種程度的冷漠與疏離。

很多父母與教師真的忽略了一件事,他們所教育對象不是一個物品,是一個人。你的任何舉動,都可能在孩子的一生產生極大的影響。你的一點點關心,也會改變孩子的一生。就像那次自畫像的活動結束後,學生們抱頭痛哭,我走過去揉揉他們的肩膀,我相信他們會感受到。

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社會會忙成這樣子?沒有時間停下來傾聽孩子的心事,沒有時間揉揉孩子的肩膀。

最讓我驚訝的一次是我在大學擔任系主任的時候,一個女學生不見了,一個星期都沒有來上課,我打電話給她媽媽,她說:「我生意好忙耶,我把小孩交到你們學校,就是你們要負責,你們還要問我?」

我聽了真的嚇一大跳。

我的父母不是這樣的父母,他們是不必等學校老師通知,就常常跟學校保持聯絡的。所以我不懂現在的父母,為什麼七天不見孩子,還能忙著做生意?

我們今天面對一個長期以來不被注意、忽略的課題,這個「果」已經顯現在報紙上那些怵目驚心的事件中了。我們衝得太快,沒有辦法一下子剎車,但可以慢慢的、一點一滴的去做,讓物質的東西少一點,讓心靈的空間大一點。


【新官學】

這是一個富裕的時代,商業的富裕提供了物質上的滿足,我們很容易得到想要的東西,一雙鞋子、一件衣服,甚至一個人,拿錢就可以買到了。可是中間有一個東西,在容易購買、容易販賣的過程中,遺失掉了,這個遺失的部分恐怕就是台灣目前最大的難題。

小時候,我們會為了一本同班同學忘掉的筆記本,翻山越嶺渡過淡水河送去他家,那時候淡水河橋很少,我要繞很遠的路,從延平北路、迪化街,一直走到今天的大橋那一帶,然後走過大橋到三重,到同學家,現在那個記憶很深……

我的意思是說,「難」絕對是生命中幸福的開始,「容易」絕不是該慶幸的事。
我的學生說他們要找人上床真的好容易,可是我覺得他們的愛好短淺,我好高興我那個年代這件事是難的,所以會有渴望、有盼望、有期待,所以到最後有珍惜。

我家裡有很多破鞋子,朋友來看說,這個起碼已經十年沒有穿了吧,我說對,他說那還不丟掉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丟不掉,我覺得真的是很難解釋,因為它裡面有 記憶,它不只是一個物質。這些鞋跟我的腳已經發生了一種每天一起走路,走過長長一段過去的關係;同樣的,跟你生活在一起的人,雖然他的身體在衰老,可是你 會知道他衰老的每一個細節,所以你不會輕易離開。我常常聽到學生跟我講他們的苦悶之後,我一方面悲憫,另外一方面對自己有好大的慶幸,慶幸我沒有活在他們 的時代裡。我知道他們的苦惱在哪裡,可是我真的也無法為他們解答,我只能告訴他們,可不可能多一點盼望、多一點期待、多一點珍惜?

可是所有的物質、關係都真的太容易了,叫他怎麼珍惜?他知道永遠還有機會要很多其他的東西。


***********

很多朋友對我說,好羨慕你演講的時候可以輕輕鬆鬆就把唐詩宋詞背出來,我說你不要羨慕我,那是小時候被爸爸懲罰,做錯一件事,就罰背一首詩,是這樣背出 來的。可是,我當時所受的管教,對現在的人來說是不好的教育,現在的孩子一不能體罰,二不能強迫背誦,要用理解的方式。所以可能在他記憶力最好的年齡,沒 有去記一些東西,長大之後,就沒有文學的庫存。我的意思是說,所有的東西都是一體兩面,有正面有負面,有優點有缺點,我們常在改革的過程中,把過去所依循 的負面缺點放大,不思考正面優點,等改革過來以後,又只看到新制度的正面,沒有看到負面,因而變成另一個更大的問題,直到下一次的改革。
我們實在需要更多的思考。


作者:蔣勳
出版社:聯合文學
出版日期:2009年02月14日
語言:繁體中文
ISBN:9789575228187
裝訂:平裝
購買本書:生活十講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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