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本書榮獲「山本周五郎獎」肯定!
★日本文學史上首次以同一部作品獲得三項大獎
「大藪春獎彥」、「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」及「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」
耀眼新星作家「垣根涼介」,將帶給你不同的閱讀感受!
終於又結束了一個面談。哎,好累。這分工作真不輕鬆,每天都得面對那一大堆哭哭啼啼的眼淚、不分青紅皂白的怒罵、哀聲嘆氣的跪地求情,走在夜路上甚至得小心提防那些挾怨報復的偷襲。
「你被炒魷魚了!」我當然了解這句話的殘酷,以及聽到它時所升起的既錯愕又無助的心情,畢竟我曾經也是被裁員的對象……
但是,自從我進來炒魷魚株式會社擔任面談官後,我的任務就是每天不帶表情地對幾百個人重複這句話。
不知道其他面談官怎麼調適這一切──當我看到又一個年紀輕輕卻幹勁十足的女職員走進面談室,她的表現比起主管們好上千百倍,卻不得不成為公司權力傾軋 的?牲品;當我看到又一個熱愛自己的工作的老員工坐在我面前,他為公司賣命了十多年,卻因為公司營運不佳而必須裁撤整個部門;當我看到昔日意氣風發的大學 同學做著一分乏味的工作,才能無法發揮,鎮日鬱鬱寡歡;當我……
「叩叩叩!」哎,不多說了,我聽到下一個面談對象用力的敲門聲了──「請進。」
作者簡介
垣根涼介
一九六六年生於長崎縣諫早市,畢業於筑波大學。曾任職商社、旅行代理店。以業餘作家身分寫作投稿。
二○○○年發表《凌晨三點的空宅》,榮獲「三多利讀者選書獎」及「三多利推理小說獎」。其後垣根打破傳統小說框架套路,用細膩的筆觸勾畫出長篇小說《野性的靈魂》(,「將現實與回憶巧妙地結合在一起,一幕幕血性兒女的影像活生生展現在讀者面前」。
二○○四年,憑藉《野性的靈魂》,垣根涼介同時獲得「大藪春獎彥」、「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」及「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」三大文學獎項,成?日本文學史上首次以一部作品獲得三項大獎的「耀眼新星」。
二○○五年《炒魷魚株式會社》榮獲「山本周五郎獎」。
專屬網頁:http://www3.ocn.ne.jp/~kakine/
炒魷魚株式會社真如文意,就是一家專門幫企業「資遣」或「勸退」的專業公司,日本的勞基法規定不能無故解雇員工(至少從前是如此),所以碰到不景氣 衰退時 期,不得不請這家專業的「炒魷魚」公司來代為處理;譬如某家企業要解雇20人,這家公司會提供「炒魷魚」公司40-60人左右的名單,然後就由「炒魷魚」 專家各憑本事勸退或逼走員工,他們的手法很專業,他們會拿出員工幾年以來對公司的貢獻度(當然無所不用其極的用數字貶低其員工價值),也有很不人性的揭人 隱私與傷疤,用威脅利誘的方式讓員工自願離職,如果達到逼退員工的人數目標,則這家『炒魷魚株式會社』還會得到委託企業的額外分紅,炒魷魚公司的專員們還 會有業績目標,譬如要幫這家委託企業「氣」走多少員工之類的。
如果真的有這種公司,其實非常違反人性,首先是一家公司當中難免會有冗員或表現欠佳的員工,而企業們卻不想努力把公司的冗員找出來,只想用「裁員」的絕對 數字去解決管理上的問題,這可以看得出來作者對現代大型企業的嘲諷,他用荒謬的故事去諷刺一些大企業的內部管理的沉疴,也諷刺日本企業的高階主管不敢正面 面對裁員的事實,用「炒魷魚」公司來代為處理裁員,那簡直是和抽籤沒有兩樣,如果真是如此,一家公司隨便用抽籤的方式抽出30%予以免職或逼退,如果這樣 子第二天這家公司還可以生存的下去,可見這家企業的冗員問題之嚴重了,好像N年前某一家公營行庫的40%上班日上班遊行抗議,而這家行庫當天的運作竟然沒 有出什麼問題,這40%到底是不是米蟲呢?
主角是炒魷魚株式會社的專員「真介」,他一次又一次的到各大企業去從事逼退的工作,其實每個被逼退的人物都有其更深層的探討空間,如有一個不斷性侵害女員 工的累犯,要不是碰到這種「不以和為貴」的炒魷魚專員,還真的不會被揭穿;另外還有幾個因為公司間的合併,因為派系鬥爭而明顯失去表演舞台的不得志上班 族,卻因為被解雇而被迫尋找新工作下意外地找到更適合自己的新天地;這本書其實蠻貼切近十年來日本失業嚴重的現狀,但也點出因為終身解僱的崩解下所釋放出 來的個人工作魅力,藉由失業的衝擊而重新省思人生的排列順序,也藉由失業讓人回歸單純的人際關係,就這本書要給我們的東西來看,笑鬧嘲諷之餘其實還深具撫 慰的意義的。
只要是有實力,總是會有更適當的位置等著暫時失業的人。這本書最後還是讓有實力肯努力的人在被炒魷魚之後,都能有好的機會繼續發光發亮。不過另一方面,對 於那種在公司幾十年了,內心裡想著「公司會照顧我一輩子」的人,實在是充滿同情與無奈,尤其是背負房貸又要養育小孩的中年人,碰到人生的瓶頸,沒有多少籌 碼與膽子可以改變現況,真是只能徒呼無奈。
在此刻被日亦浮上檯面的嚴重失業問題下的台灣,這本書現在讀起來的確是感觸良多。
書上有一段不錯的話:
『雖然現在面臨了一些狀況,一籌莫展的窘境也並沒有任何改善。但是,有這麼多人給我勇氣,支持我、鼓勵我。如果這樣還要抱怨自己的人生不夠精彩,是會遭天 譴的。再試試吧。人與人攜手成一個圈,無限擴大將自己包圍在裡面。因為這個圈,才能自由自在、開心悠遊在這人世間。』
第一部 憤怒
第二部 童心
第三部 老朋友
第四部 一籌莫展
第五部 離開
內文1我這到底是在做什麼?
第五位約談對象是這家公司的經營企畫部課長,剛剛才垂頭喪氣的走出了房間。
偷偷瞄了一眼牆上的鐘:下午三點。連同午餐時間,已經連續面談了五個鐘頭,其中有四個人總算勉強答應自動離職。
還需要一個,才算達成今天的工作目標。
兩邊的肩頸開始有些僵硬,內心深處也是。
真介嘆了口氣,稍稍鬆開領帶,轉頭看著鄰座的助理。
「美代,下一分資料。」
「是──」
川田美代子的回答就像已經沒氣的汽水一樣。
和她共事將近一年了吧。她今年二十三歲,是人力仲介公司派遣的臨時雇員,擔任面談助手,公司支付仲介的時薪是兩千五百元日幣。其實也沒什麼工作要做,不過就是靜靜坐在旁邊,遞遞資料、端端茶或咖啡之類的。
她緩緩站起來,走到真介身邊遞上資料。
「謝了。」
資料遞過來的同時,她的袖口飄出一陣淡淡的香水味,應該是 Bvlgari 的綠茶香水吧。腦袋雖然不怎麼樣,五官卻相當端正,膚質也很好;因為不常動腦思考太複雜的問題,看起來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;瞳孔周圍的眼白呈現淡青色,想必每天都睡得很好吧。
老是在一旁發呆的這個女人……
社會上就是有這種人,只在意當下,賺來的錢幾乎全拿去做臉、修指甲、買條美麗的腳鍊,對於外在的修飾努力不懈。這些嬌生慣養的女生只重視外表,在消費市場來來去去,不管景氣怎樣不好、求職如何困難,反正吃住全靠父母。
不過,真介並不討厭這種人。像現在這樣,即使只有他們兩人相處的場合,她也不多話,只顧著發呆,更不會說些自作聰明的廢話。她就像一幅用華麗外框鑲著的畫作,毫不礙眼。
好吧,接下來是──真介回過神,視線落在資料的第一頁。
右上方照片裡的中年男子是一個大餅臉,看起來相當倔強。平山和明,四十八歲,在這家公司二十五年了,現任川口支店店長。
大約在兩個星期前就看過這分資料,當時唯一的感想是──
這個男人,實在很差勁。
昭 和五○年代中期,從東京某所排名第二的私立大學畢業之後,就進入這家建材公司「森松House」任職,之後一直從事業務工作,業績還算不錯。個人資料裡註 明,大學時曾參加橄欖球社團,似乎可以想像得出來,年輕時是靠著孔武有力的氣勢拿到不少訂單的吧。平山和明在景氣大好之際,昭和六十三年(一九八八年)被 擢升為津田沼支店的副支店長,平成二年(一九九○年)升任支店長。平成四年,更榮升神田支社社長,並兼任東京都內東區經理。
接受委託之後,真介對這家公司的內部狀況做了一番調查。
通常,只要能當上神田支社的社長,幾乎可以確定未來前途一片光明,熬個幾年,必定能當上總公司的營業部長;如果沒犯什麼大錯,董事的位子就向你招手了。
不過,這個中年男子的傲人經歷卻到此為止。
平 成七年,他被調往規模較小的松戶支店任支店長職位;平成十年,更被流放到甲府營業所擔任所長;平成十二年,轉往靜岡營業所。平成十四年,雖然總算回到大城 市擔任川口支店的支店長,卻必須兼任地方的經理,也就是除了管理部下之外,自己還得四處奔波衝業績,並不輕鬆。坦白講,其實是降調。而且,最後還是免不了 落到接受面談的下場。
他會被降職,除了經濟不景氣的影響,當然還有其他原因。原本一路順遂的他,為什麼中途竟會被判出局,這分資料從第三頁開始羅列的罪狀多到令人吃驚。這些都是真介自己著手蒐集來的,由人事部門裡對他的不利傳聞開始調查,再一一訪查曾經和他共事的部下。
真介覺得有點啼笑皆非。
其實,自己現在所做的,和這個男人不相上下。
他看了一下時間。三點五分,應該快來了吧。
旁邊那個呆呆坐著、盯著自己雙手的女人,大概正藉由窗外照射進來的光線,檢查指甲油是否完美無瑕吧。真介正想開口說些什麼,這時眼前那扇橡木門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。
真介轉身坐定,對著門口說:「請進!」
銀色的門把轉動,身穿深灰色雙排扣西裝的平山走了進來。那張大餅臉在面對真介時,厭惡的神情一閃而過,真介卻看在眼裡。如果轉換成語言,這句話應該就是:「我的去留,要由你這個小毛頭來決定嗎?」
說的也是,真介才三十三歲,這個男人的年紀大他一輪有餘呢。
「您是平山先生吧!」真介很客氣的開了口。「這邊請坐。」
平山默默走近,在真介面前坐下。他抬起頭,視線再度和真介交會。因為覺得遭受屈辱所引發的憤怒,使他的肩頭不由得開始抖動。
「謝謝您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。」真介以熟練的口吻繼續說著。從事這分工作已經五年了,對於這樣的敵意,他早就習以為常。
「您要不要喝杯咖啡或是……?」
他當然知道平山這時候哪裡還有心情想這些,只不過,這樣可以稍稍轉移他的注意力。
「……喔……不用。」 平山嘟囔著,聲音像是被痰卡住了一樣。
「是嗎?那我們就直接進入主題了。」真介故意用微弱的聲音,一邊說一邊在對方面前把資料夾攤開。「今天,是貴公司的部長要您過來的吧?」
「……是。」
「部長有沒有跟您說過什麼呢?」
「……嗯,沒有特別說過什麼。」
在這三次的應答之中,可以感覺出對方的態度非常強硬,於是真介採用更慎重的口吻說:「哦,是嗎?其實……我想平山先生您應該已經知道了吧,貴公司的營業部門將大幅縮編。」
真介刻意停頓下來,雙眼直盯著平山。
對方開始有點坐立不安。接著,幾乎是豁出去了,負氣的說:「也就是說,我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了,是嗎?」
真介慢條斯理的,把平山應該也知道的真相再說了一次:「總之,大幅裁員是不可避免的了,各地區營業所將一一合併。就算勉強留下來,再過五年,薪資給付也會有所改變,最多將減薪三成,而且每年冬、夏兩季的獎金也只剩一個月。」
平山心裡有數,被叫到這裡來的人,就算能僥倖留下來,將來也逃不過減薪的命運。可是以平山家目前的狀況來看,有房貸要繳、還有兩個孩子在念私立大學,這樣的離職條件,無論如何不能接受。
「我個人認為,您也許可以藉這個機會,到外面的世界去接受新的挑戰。您覺得呢?」
真介言下之意就是公司要解雇對方,只不過依照勞基法規定,不能提到「解雇」這兩個字。在日本,指名要對方走路是違法的,所以只好兜個大圈子,引導對方自動離職。緊接著,真介提出了一些優惠條件循循善誘。
「當然,一旦您下了決定,據說公司方面也會盡力而為。除了公司規定的離職金之外,還會額外支付您實際任職年數乘以基本月薪的錢,加上有給休假的津貼給付。此外,如果您需要的話,公司方面還可以協助您二度就業。」
平 山的臉上浮現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,他在心裡逐一計算:正常說來,以他在公司二十五年的資歷,大概可以拿到一千多萬的離職金,加上額外的給付,二十五年乘上 六十萬是一千五百萬,總共是二千五百萬左右。兩個兒子距離大學畢業還有三年,這當中就算沒有找到其他工作,也還過得去;真的有個什麼差錯,手上還有一間位 於世田谷區五十坪的房子。真介調查過周邊的房價,拍賣之後還清貸款,還剩一千多萬。
……這小子,想必早就算到這一步了。而且,就算繼續留在這家公司也混不出什麼名堂,只能領個微薄的死薪水等退休,面子實在掛不住。
他在猶豫。
「怎麼樣?我覺得這個條件還不壞。您是否願意藉這個機會,跨出這一步挑戰全新的自我呢?」
這種噁心的臺詞,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受不了。
平 山總算開口了。「可是,為什麼是我?」他嘀咕著,好像一股無名火又冒了上來,突然越說越急。「我在這家公司已經二十五年了,最起碼在前二十年裡,一直都是 朝著為公司鞠躬盡瘁的目標努力工作。我的業績表現也一樣,年輕的時候從來不曾輸過別人。至少,我是這麼認為的。即使後來當上主管,對總公司交代下來的任務 也都全力以赴。」
他因為太過激動,說話越來越不客氣,口沫橫飛。
「最近這幾年,或許我的業績有些不盡人意,可是仍然為了幫公司多賺點錢在 拚命,甚至犧牲和家人相處的時間,跟客戶鞠躬哈腰,不知看了多少臉色。」他聽了自己所說的話,變得更加生氣。想必是很容易自我陶醉的那種人。「但是到頭 來,卻想一腳把我踢開,這不是太過分了嗎?你說是不是?」
一吐心中怨氣之後,用挑釁的眼光看著真介。真介知道,這個男人的態度開始有所轉變了。照這樣看來──
「而且,你說的是自願離職吧?」
「基本上,是的。」
「那麼,我完全沒有打算離職。」
「可是,平山先生您現在的職位,將來可能會廢除喔。」
「那是公司決定的,不是我決定的。」
果然!在剛才說那番話的過程裡,不知什麼時候下定了決心,要和這家公司對抗到底。
真介用對方可以察覺到的音量,輕輕嘆了一口氣,接著攤開資料夾第三頁以後的部分。
「這裡,有我們公司自行調查的資料,是有關平山先生您的。」
平山眼睛一瞟,視線落在真介的手邊。
「根據調查,您三十四歲升任津田沼支店的支店長,之後的十四年裡曾經擔任過四、五家支店或營業所的主管,是嗎?」
「那又怎樣?」
真介不發一語取出第四張資料,遞給平山。對方也沉默的接過去,拿在手上。
「這上面的數據,是各支店員工的平均離職率。例如:最上面這位田中先生擔任主管以來,部屬的平均離職率是百分之五點七,算是相當低。再看看左邊這一欄的項目分布圖,離職的大多是二十五、六歲的女性員工,想必是婚後辭職者居多吧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可 是平山先生,很抱歉,我必須指出,您的數值是這二十多位業務主管之中最高的,高達百分之二十一點二,在這分表格敬陪末座。而且依照項目分布圖顯示,其中有 七成以上是二十出頭的男性員工,以公司的立場而言,這群人正是薪水不高卻衝勁十足的高報酬人才;至於其他女性員工,因為個人因素而自動離職的情況也挺值得 觀察。再者,不知為何,她們的職務幾乎都是支店的會計或總務。我說這些話的意思,您應該了解吧?」
平山眉頭深鎖,臉上表情僵硬,什麼話也沒說。真 介自顧自的接著說:「即使現在的狀況不像過去泡沫經濟時代那樣嚴苛,公司雇用這些剛畢業的優秀人才還是必須付出相當大的成本:召募人才的人事開銷、交通 費、說明會、職前訓練、在職訓練等等,以十四年來計算,在一名員工身上要花掉四百萬左右。所以,平山先生您過去手下的員工,扣除婚後辭職者之外,還有將近 三十名年輕人離職。單單這點,就讓公司損失了一億兩千萬。」
平山一聽,連忙提出抗議:「話不是這樣說吧。我一向以提升公司的利益為第一優先,為了達成這個目標,或許對他們嚴厲了點也說不定,可是我這麼做完全都是為了公司啊。」
「結果,卻平白讓公司損失了一億兩千萬。是嗎?」
平山啞口無言。真介見機不可失,窮追猛打。
「很抱歉,我向您過去的部屬做過調查了。依照他們的說法,平山先生您對下屬要求的營業目標,通常是總公司指示的一點三倍。而且,以現在的川口支店來說,有三成以上的業績您是以『陪同前往』的名義向總公司提報。這是兩年前由您手下離職的員工所說的。」
「……」
「自己一個人拚命達成的業績,卻被上司用子虛烏有的藉口強取豪奪,向總公司謊報。不管是誰,都會幹不下去吧。」
「可是,實際上我是有提供他們一些建議啊。」平山還不死心,拚命為自己辯護。「如果是因此而談成的案子,也應該算我一分。」
「我們看下一分資料。」真介根本不理會他的辯解,視線落在另一張資料上。接著,把它遞給平山。
「這是每一家支店主管的交際費支出明細。將各主管負 責的每家支店全部的費用平均之後,一年大概是一千一百萬左右,可是您卻花了一千六百萬……怎麼看都是花費過多。要再跟您說聲抱歉的是,我到貴公司財務部調 閱過您所有的收據了。我真是嚇了一跳。松戶、甲府、靜岡,不管在哪裡,您到了週末都一定會去某幾家特定的酒館,例如松戶的新世界俱樂部、甲府的 SHINOBU、靜岡的銀馬車,或是在城市飯店吃晚餐。曾任職於某家支店的會計小姐說,她回想當時,對自己的工作實在是厭惡到極點,因為支店常處於缺錢的 狀態,甚至連買個咖啡都有困難,卻仍然不得不處理支店長在外的開銷。如果真有這些錢去喝酒,不要說咖啡,連冷氣的濾網都可以換個新的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再來談談城市飯店的晚餐費用。您負責甲府營業所時,總務課曾有一位二十三歲的女職員,因為個人因素而離職……」
「不要再說了。」平山突然喃喃說道:「你……不要再說下去了。」
平山低下頭,真介一直緊緊盯著他。
這個男人,公司賦予重任讓他負責支店或營業所的營運,他卻每個星期都利用公款,給酒吧的媽媽桑捧場;還把剛進公司、什麼都不懂的女職員騙上床,搞大了肚子,甚至連上賓館、吃飯的錢都要公司買單。
後來,這個女職員拿掉孩子,辭去工作。
這個傳聞當時在他轄內的部屬都知道。就像水果裝箱一樣,如果把一顆爛掉的蘋果放在最上面,下面的蘋果也會全部爛掉。因此,有些人開始對這分工作失去衝勁,紛紛以個人因素為由離開了。
真介瞄了一眼川田美代子,她正看著垂頭喪氣的平山,依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,眼神裡頭找不到一絲厭惡或輕視,讓人完全無法得知她到底在想些什麼。
真介將視線移回平山身上。
「怎麼樣呢?就如同剛才跟您提過的,您是否願意藉這個機會,到外面的世界去挑戰全新的自我?」
平山抬起頭。先前反抗挑釁的眼神,現在變得有些茫然無助。這個男人心裡有數,假使要對公司的不當解雇提出告訴,這些不利的證據一旦出現,自己是毫無勝算的。
「可是,就算是這樣……」
「現在決定的話,可以得到額外的離職金、有給休假的津貼給付,以及協助二度就業這三項優惠措施,如何?」
言下之意就是:如果放棄了這個好機會,以後的離職條件只怕會更差囉。
平山的臉突然開始扭曲糾結。眼前這個中年男子,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哭出來。幹了二十五年的業務,如果有必要的話,要他哭倒在地或跪地求饒恐怕都不是什麼難事吧。
再度將視線移向川田美代子,她還是那樣,像個木頭美人似的靜靜坐在一旁。真介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在這個關鍵時刻加強效果。果然,平山似乎因而注意到她的存在,臉上的表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,就像剛喝下一杯醋一樣扭曲著。
「是嗎……我了解了。」
對於這個場面,真介竟也感覺到一些異樣的不堪。
男人真是可悲啊,尤其像這種毫不掩飾、大肆誇耀自己男子氣概的人,更是如此。當他們發現附近有位美女正面無表情的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,所謂的男子漢自尊及虛榮心就開始作祟,不願暴露自己懦弱難堪的一面,真心話只好往肚裡吞。
真介對著平山大大的點了點頭。「那麼,接下來就大略說明一些有關離職的手續供您參考。雖然最終的決定您可以再詳加斟酌,不過,現在先聽聽無妨吧。」
他稍稍遲疑了一下,結果還是點頭了。「……我明白了。」
搞定了。
任何事都有所謂的關鍵時刻。在最重要的一刻,這個男人如果被愚蠢的自尊牽著鼻子走,日後十之八九還是不得不選擇離職吧。不過,在對家人說明這件事的時候,一定又會後悔得要命。
十五分鐘之後,這名中年男子虛脫無力的出了房門。
稍微嘆了口氣,瞄一下牆上的鐘:下午四點五分,今天的工作全部結束了。
再次鬆開領帶,整理桌上的資料夾。「來,給妳。」
川田接過資料,緩緩的開了口:「村上先生,您……要喝杯咖啡或是什麼嗎?」
真介搖搖頭。這房間的角落放了一套招待客人用的咖啡杯和茶具。
「那些可以收起來了。」
「哦,好的。」
川田單手提著熱水瓶,腳步緩慢的走出房間,關上門。
真介突然鬆懈了下來,整個人靠著椅背,兩腿伸直攤在地板上。他覺得好累。
他媽的。有一股衝動,想把所有的東西都給砸了。
他心裡明白,像那樣的下三濫,要他走路是理所當然的。可是,長久以來對他的種種作為視若無睹的這家建材公司,以及聽從命令找足理由勸他離職的自己……混帳東西!我到底在做什麼,真是夠了。
好幾次想辭掉這分工作。不過,自己不知被這工作的哪一部分深深吸引了,竟然無法自拔。
偶爾會想,這工作有什麼好呢?
想不通。
2
最近這一個星期,公司的同事們個個顯得有點浮躁。
這也難怪,陽子心裡想,因為個人面談終於開始了。
那些人差不多是一個多月前派來的,是一家叫做「炒魷魚株式會社」的公司,專門負責炒人魷魚。公司名字聽起來怪怪的,員工看起來也怪怪的。
我 們公司的人事部門也真是的,要裁員何必委託外人,自己處理不就好了,為了怕日後麻煩,還特別外包給別家公司。所謂的麻煩,就是那些被指名解雇的員工一旦提 出告訴,公司名譽會因此受損,或是不小心裁到那些董事大老們的心腹,惹得他們不高興,甚至導致全體員工對人事部門的不滿……之類的吧。真是沒出息,沒膽 量。
說穿了,當公司提供裁員名單給這家炒魷魚株式會社的時候,就已經算是違法了。
只不過話說回來,如果硬要說陽子一點都不緊張,實在是騙人。
每天早上化妝時,都得對著鏡子看。雖然自知絕不是個醜女人,可是,鏡子裡那個四十一歲的自己,開始有了明顯的魚尾紋,嘴角下垂,兩頰也凹陷了。
十年前離了婚,前夫曾經是公司同事,但早就辭職回鄉繼承家業。那男人家裡是木材批發商,自江戶時代寬永年間(一六二四年左右)傳承至今已經十五代,相當有來頭。他進這家公司是為了建立人脈,其實老早就打算回和歌山鄉下的老家了。
「妳啊,真是可惜囉。好不容易嫁入豪門,卻這樣就放棄了。」難得碰面的學生時代的好友,故意這麼譏笑她。
我可是一點也不後悔,像那樣的男人,跟他離婚是正確的。結婚之後無視於我的存在,淨跟一些沒大腦的女人交往,一個接一個,四處留情。整天遊手好閒,流連於酒店。因為一開始就打算要辭職,所以對工作和周遭的批評一點也不在意。
他唯一可取的,就只有對女人認真的程度。這個混帳傢伙。
為什麼會嫁給這個紈袴子弟?結婚兩、三年後,越想越不對勁。所以,當對方希望她一起回紀州老家時,陽子便主動提出離婚的要求。
從此,他們就失去聯絡。
目前,陽子隸屬於營業企畫推廣部,主要負責和往來的企業簽定合約。職位是代理課長。
大約三天前,課長也被那些傢伙叫了出去,一個鐘頭後垂頭喪氣的回來。「大致上決定了。」課長在嘴裡嘟囔:「接下來,差不多一個月後就得遞辭呈。」
她突然感到不安。這位課長五十歲,已婚、有小孩,工作表現雖稱不上優異,卻絕不是無能的那種。對於人力的整合及調度很有一套,能精準的達成任務,很適合管理營業企畫推廣部。
那麼,我這個四十一歲,和同事有過一段婚姻的小小代理課長會有什麼下場?更何況,自己和他人的配合度並不算高。
越 想心裡越慌,偷偷在家上網查詢炒魷魚株式會社的資料。結果讓她大吃一驚,眼珠子都快掉下來──雖然是一家只有一千五百萬元資本、員工不滿十五人的超小型企 業,但過去承接的客戶都是全日本第一流的大企業,例如豐發汽車、香嶋建設、鷹島屋、真潮社等等。不論是製造業、流通業、建設公司、出版社,都是業界首屈一 指的。像我們這種好不容易擠入東京證券二部上櫃、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根本排不上。這些傢伙,想必在裁員方面特別有一套,算是炒人魷魚的職業集團吧。哪天要 是輪到我被他們叫去面談,恐怕三兩下就完蛋了。感覺實在很不好。
果不其然,昨天人事部門來了通知。
就像被打入第十八層地獄一樣的進了人事部長室,部長刻意避開陽子的目光,面有難色的說:「芹澤小姐,不好意思,您明天下午三點之後是否方便空出一個鐘頭的時間……」
少來這套!你這個人渣。
幾乎忍不住大罵出聲。陽子對這個部長的資歷再清楚不過了,他升任部長之前,曾經負責新進員工的審核及任用。現在這批要被裁撤的員工,當初不都是經過你許可採用的嗎?難道你一點責任都沒有?第一個要負起責任捲鋪蓋走路的人,應該是你才對吧。
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。
努力嘗試用合宜的態度應答,可是,原本就不服輸的臭脾氣讓她積了一肚子火,到最後實在受不了,等自己發覺時早已脫口而出:「告訴你,在我目前負責的案子完成之前,我說什麼都不會辭職!」
「請、請等一下,芹澤小姐……」
「失陪了。」
痛快淋漓說完之後走出人事部,留下目瞪口呆的部長。快步走過長廊,將怒氣全發洩在鞋跟上,叩、叩的聲音由走道兩旁的牆上反彈回來,聽起來就像是整棟建築物在大合唱:「不要妳了、不要妳了……」
在這公司將近二十年了……好想哭,只是,哭了又能怎樣?我才不是那麼沒用的女人。就算要走,也不會那麼輕易就辭掉……。
目 前,陽子正在進行一個企畫案,這案子要花兩年的時間。和各家材料供應商都談過了,如果協調成功的話,隨著購買總額增加,將以降價為名目,由各家公司提供回 扣。每增加百分之十的交易量,就多出百分之三的利潤,而且貨款可以延後一個月支付。有些公司對這樣的交易條件遲遲不願答覆,但有將近八成左右的廠商大致上 都同意了。
就差臨門一腳,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,就能和所有廠商簽定合約書。
在這個業界,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人有過這樣的構想並成功簽約的。
公司希望我辭職,我走就是了。但絕不是現在。我要完成這項企畫,擁有這分實績之後再離開。以我在簽約過程中所累積的技巧和知識,相信不管到同業哪家公司去,都會受到重用才對。
陽子心裡這麼盤算。
今天,陽子等著要去面談。看了一下手錶,下午兩點五十分,輕輕嘆一口氣,離開座位。早就看破一切了,但是,有關辭職的時間點,恐怕和對方有得談了。
為了安心起見,還是先去一下洗手間吧。
3
「美代,下一個。」真介邊說邊轉過頭去。
「是。」川田美代子回答得很悠哉。她的反應總是慢半拍,動作像烏龜一樣緩慢的把資料遞了過來。今天的指甲油比平常還鮮豔。
忍住心中的苦笑,開口問了之前來不及提出的問題:「結束之後,跟男朋友出去嗎?」
川田美代子不知為何稍微側著頭,想了一下。接著,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。「嗯……是呀。」
真介點點頭。「還剩一個就結束了。」
「是。」
答完話,就回自己座位去。對於其他的事不多問也不囉嗦,總是保有平靜安定的心情。有時候,在這種殺氣騰騰的場合上,她的溫吞悠哉反而令人感到慶幸。有過那麼幾次,突然覺得也許會喜歡上她,甚至想過跟她上床。但每次一想到這裡,就趕緊打消念頭,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錯覺罷了。
川田美代子本來就不是真介喜歡的那一型。真介喜歡的是有點好強、說話不留情面、臉部線條分明的女人。如果是潑辣到引人發笑的那種就更合他胃口了。要是約川田去吃飯,想必彼此之間的對話不會有什麼共鳴,一下就膩了吧。
心裡一邊胡思亂想,一邊翻著資料,上面寫著:芹澤陽子。
看 了右上角的相片,真介笑了笑。自己剛剛所想像的女人,恐怕就長這個樣子吧。至於她的個人資歷,不必看資料就可以馬上回想起來:出生於東京的府中市。大學畢 業,日本經濟開始泡沫化之前不久,進入這家建材公司。前五年做的都是業務工作,之後才進入營業管理部。不管在哪個部門,表現都算不錯。六年前調到現在的營 業企畫推廣部擔任小組長,三年前升任代理課長,在工作方面並沒有特別不利於她的傳聞。
這時,想起人事部長所說的內部消息──據說她二十八歲時和公司同事結婚,三十一歲就離婚了。離婚後沒有搬回娘家,一個人回到府中在外租屋。五年前,用二千二百萬的價格買下市區新蓋的公寓,有一房一廳一衛。
光是這些資料,就足以大致描繪出這女人的性格。
某個任職於銀行貸款部的朋友曾經說過,那些中小企業老闆提出的損益表,真實的反映了他們每個人的性格。就是這樣沒錯。
這女人,在買下那間房子的時候,想必已經有所覺悟,並且打定主意一個人孤單到老吧。由於好強,所以離婚後不回娘家,但選擇住在娘家附近。大概是打算當父母年老體衰時能有所照應,還是近一點方便。
總之,不禁對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產生了一點好感。
接 著,想起了人事部長發的牢騷:「其實,我們並不想讓芹澤小姐辭職。可是不管怎樣,各部門都有所謂的配額。營業部門預計裁撤一百七十名員工,所以營業企畫推 廣部總不能只裁掉課長一個人吧。更何況,將來各單位都要進行合併,恐怕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職位可以給她。因此,打算藉這個機會來一番汰舊換新……」
聽到「唰」的一聲,轉過頭去。川田美代子把自己桌上的面紙盒對準桌角重新放好。偶爾有些女職員在面談時會忍不住哭起來,面紙到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。
不過,這女人應該不需要吧。
她是那種絕不在人前哭泣的類型。就算要哭也會等到事後,偷偷躲在廁所或是某個角落含恨落淚。這和年紀無關,這類型的女人本來就是不管到了幾歲,都比那些遊手好閒的男人好勝一百萬倍。
敲門聲響起。看了一下時間,剛好三點整。非常守時。
「請進。」
4
聽見對方的回答,她一邊開門一邊小聲的說:「打擾了。」
走進房間一會兒,陽子才抬起頭來。
一看之下就愣住了。
桌 子後方坐著一個纖瘦的男人,穿著一套合身的黑色西裝,很年輕。西裝裡面是一件淡藍色的棉質襯衫,配上一條黃、黑色細格子紋的領帶。短髮稍微染過色,每根頭 髮都聳立著,是現在流行的樣子。他身後的陽光讓瘦削的下巴線條清楚浮現。這個男人比自己還要年輕許多,大約三十歲左右吧。樣貌……該怎麼說呢……就像早就 過氣的偶像藝人傑尼斯小子之類的,只是年紀大了一些。雖然算是個美男子,但乍看之下,整體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。
此外,這男人的旁邊,還坐著一個看來像助理的女人,似乎比他更年輕。穿著一套刺眼的紫色套裝,和這樸素單調的第二會議室形成強烈對比。由桌子下方可以窺見,她的右腳踝戴了腳鍊,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和事業沾不上邊、沒啥大腦的花瓶。
她覺得頭好暈。這裡到底是歌舞伎町的牛郎店,還是池袋的酒家?
實在太難堪了,忍不住咬住下脣。昭和三十八年出生的我,竟然要讓被這些人炒魷魚?
「您是芹澤小姐吧。不好意思,讓您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。」男子半彎著腰,很客氣的用手勢招呼她坐下。「我是村上,今天由我負責為您說明,請坐。」
對方好像還懂點禮貌。稍微放心了一點,順從指示坐了下來。
「您要喝杯咖啡或是什麼嗎?」
意料之外的詢問,讓她匆忙而含混不清的回答:「……哦,不用了。」
「是嗎?」叫作村上的這個年輕人點了點頭,然後一直盯著陽子看。「那麼,我們就直接進入今天的主題。」緊接著翻開資料夾。「今天,是部長要您過來的吧?」
「是的,沒錯。」越來越緊張了。
「部長是否已經跟您說過些什麼了?」
「詳細內容還沒聽說,不過,我心裡大概有個底。」陽子開門見山不客氣的說。令人討厭的話題,更是要速戰速決。「目前公司的狀況,我多多少少知道一點。」
這年輕人「哦」的一聲,表示明白。「所以呢?」
你明知道,還故意裝傻……真讓人火大。
「所以,不管哪個部門都打算大幅刪減一些員工。」
「原來如此……確實是如您所說的沒錯。」村上點頭。「所以芹澤小姐,您現在的部門也將大幅度縮編,再過不久,就要和管理部合併。」
她著實嚇了一跳。這是頭一次聽說自己的部門要被裁撤,還來不及想就馬上問:「你是說,我現在的職位以後將不存在?」
村上再度沉重的點了頭。
一瞬間,覺得小腹發熱,接著又涼到了極點。「是嗎……」自己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。「也就是說,這個公司裡,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。」
村上稍微側著頭,沉默了一會兒。不久,又開口說:「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,不過,我認為您也許可以藉這個機會,到外面的世界去嘗試另一種新的可能性。」
聽了這個膚淺的說詞,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……其實是悲哀得想哭,我這個單身的四十一歲老女人,還會有什麼新的可能性?
坐 在村上身邊的那個芭比娃娃,依然沉默的看著地板。這女人到底在這兒做什麼?真礙眼。她和我不一樣,有很多選擇,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、擁有很多朋友,年輕 到可以肆無忌憚的大笑、和喜歡的男人共度春宵,父母親還年輕健壯,說也說不完的這些我也曾經擁有過,只是不知何時竟都漸漸離我遠去了。
不過,我不會輸的。
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。」陽子說:「可是我手上還有一個案子尚未結束,是為了公司,也為我自己。在還沒完成這項工作之前,我絕不會考慮辭職。至少還需要半年的時間吧。」
村上這時大大的點頭,而且煞有介事的說:「我明白了。」
你這個輕浮狡猾的傢伙……。忍不住脫口而出:「你明白什麼?」
突然,陽子覺得對方看來有點畏怯。
「當然是……就算要辭職的話,也要半年之後……不是嗎?」村上一本正經的回答:「以我的立場並不能給您任何答覆,但是可以幫您轉達人事部門。我會特別記載在備註欄內,之後就看如何交涉了。我想,至少我有能力為您做到這些吧。」
……同一陣線?
那一瞬間有這樣的感覺。但是馬上又發覺自己太愚蠢,竟然這麼容易相信對方。別傻了,我是他們交易成立的目標,千萬不能忘記。
對,沒錯,這是他們的手段。乍看之下,好像和我站在同一陣線,實際上卻想盡辦法、分毫不差的完成公司指派的命令,以獲得報酬。根本就是披著羊皮的狼,這些騙死人不償命的傢伙,真該遭人唾棄。
他們說的話,怎麼能信。
「那就麻煩你了。」陽子冷冷的說。
剩下的三十分鐘,都在說明一些有關離職的詳細內容,例如額外的離職金、有給休假的津貼給付、協助二度就業等等。陽子並沒有認真聽。
現在這個案子如果成功的話,應該會有其他公司雇用我吧。
所以,根本有一半以上的內容是左耳進右耳出。
終於解說完畢。陽子打算離開時,村上站起來說:「希望能有機會為您效勞,」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,「今天為您說明的事項,若是日後有任何問題,請別客氣,隨時歡迎您來電。」
名片上寫著:村上真介。
拿了名片,走出房間,慢慢走回辦公室。
一直都沒聽說……營業企畫推廣部要被合併了……這麼重要的事,竟然到現在才從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口中得知。
我不甘心。這教人情何以堪?
眼眶的淚水幾乎潰堤。嗯,為了安心起見,回座位之前,再去一次洗手間吧。
5
從第一次面談開始到現在,已經過了兩個星期。
這個週末,被派到森松 House 建材公司的真介和他的同事們,將結束二百五十名離職候補人選的面談工作。其中,給予一個月緩衝期,接受勸退條件的有一百一十名左右;接受延長任職期限為半 年,期間薪資由離職金扣除,並同時可再求職的大約九十名;尚在交涉中的有三十名;剩下的二十多名,則堅持不願離職。
第一階段的結果就是這樣。
森松 House 的原定目標是二百名,以目前的成果來看,已經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至於交涉中及堅持不願離職的員工,從現在開始將每隔三天就進行一次密集訪談,採用緊迫盯人的方式直到對方屈服為止。最終結果相信至少可以達到二百三、四十名左右。
其 中,真介負責的部分有三人正在交涉,有一人不願離職。其他同事的成績也都還不錯,到下個星期大概可以全部告一段落。只不過,那個芹澤陽子的檔案,已經從真 介手上轉回人事部了。據說是因為這次的裁員計畫進行得很順利,所以有人提案,由交涉中和不願離職的員工當中留下一些優秀人才也無妨。
真介對於這樣的決定覺得不可思議,實在太亂來了。
不只是森松 House 這家公司如此,其他公司也一樣。一群號稱高階主管的廢物,開會做出模稜兩可的決定,又朝令夕改,不負責任。員工只能像棋子一樣任由他們擺布。
真介現在來到新宿的酒館「桔梗」。
他 和這次共同負責森松 House 的同事們,聚在酒館後方的長桌喝酒。餐會的目的,除了慰勞大家第一階段面談的辛苦之外,也順便聽取工作簡報。老闆坐在最後面,左右兩旁的同事已經喝得滿臉 通紅,不時露齒大笑。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昂,因為第一階段的面談圓滿成功,讓他們一下子輕鬆不少,連話都多了起來。
「什麼『自從我進了公司以來,每天鞠躬盡瘁為公司粉身碎骨,比任何人早到晚歸』,這些人真是大言不慚啊。」有人口齒不清的說。
「是啊,是啊,我面談的這個也一樣,『這二十年來每天花三個小時通勤,比部長還晚下班,我所有的努力都被當作什麼?』這些根本就和業績毫不相干嘛。」有人一臉苦笑回應著。
真 介也淡淡的笑了,這種心情他可以理解。越是不能區分「工作」和「上班」之間有何不同的人,越容易成為裁員的對象。個人究竟能為公司創造多少利潤?以一個業 務員來說,大概做夢也沒想過,自己所販賣的商品售價和成本之間的毛利差額,還必須扣除個人薪水、退休準備金、公司硬體設施管理維修費用、交際費、交通費之 後,才是真正的純利。
公司是一個營利事業,在如此不景氣的時期,無法考慮到這些現實面的人,終究是要被淘汰的。真要說的話,那些連提供給客戶的香菸、糖果都自己掏腰包的保險業務員,還算比較有自知之明。
突然有人抓著他的肩膀。
一回頭,才發現原來坐在最後面的老闆,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。
兩邊的鬢角雖然混雜了一些白髮,但臉部表情充滿朝氣,兩頰毫無下垂的跡象。他那玉樹臨風的站姿,一點也看不出已經四十七歲。
他是高橋榮一郎。大約十年前創立了這家公司。
「在發什麼呆?」說完嘴角微微上揚,「你到吧臺來一下。」
不等真介回答,他那清瘦的背影,已經快步的往吧臺走去。想必是因為瘦的關係,幾乎感受不到地心引力的影響。高橋不假他人之手,自己前來召喚真介,儘管是只有十五名員工的小公司,作風卻不像一般老闆。
同事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,熱烈討論面談時發生的事。其中有幾人朝真介這裡瞄了一眼,馬上又回頭七嘴八舌起來。大家都很清楚,這家公司的老闆,絕不會在當事者不在場時把他們的事情拿出來討論,不管是褒是貶都一樣。所以,對他們兩人的舉動一點也不在意。
真介起身朝門口附近的吧臺走。
「這次,你表現得很好。」邊說邊從胸前掏出一個信封袋。「你的成績最優秀,拿去買菸吧。」
收下那個信封袋,是一包錢。以前也拿過,差不多有三、五萬吧。
「謝謝。」輕輕點頭致意,把它放進胸前口袋。
「你最近狀況很不錯。這一年來,你似乎已經完全上軌道了。」
「是。」
「是不是抓到什麼訣竅了?」
想了一下,想不出個所以然。「……好像沒有。」
「真乏味。」高橋笑著說:「好歹也說個充分的理由,讓我高興一下吧。」
又想了一下。「一定要說的話,大概是隨時提醒自己,盡力做好理所當然應該要做的事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?」
「好 比說,針對某人蒐集了一些相關的資料A之後,從A會衍生出一些線索,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想說有了資料A就足以應付工作需要了,絕不能輕易放棄。只要繼續保有 好奇心,就能由資料A得到資料B,進一步多方面了解對方。當面談遇上一些瓶頸時,就有多一點的資料可以幫助說服對方。只不過,事前要花很多工夫就是了。」
高橋又笑了。「回答得很好。」沒有再多說什麼。
在真介的印象裡,老闆總是笑容滿面。反過來說,雖然已經認識五年了,卻還搞不清楚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。
真介第一次見到高橋,是在二十八歲那年。那個時候,他們一個是面談官,一個是要被炒魷魚的對象。
真介當時在一家頗具規模的廣告公司上班。大學畢業之後,曾經因為一些個人因素晃蕩了好一陣子,直到二十五歲才進入那家公司,負責廣告業務工作。
進去才三個月,就開始覺得有點膩了。完全是一家業績掛帥的公司,沒有一個客戶是因為這家公司的廣告水準高才來的。
為了業績,每天對客戶低聲下氣、鞠躬哈腰,日以繼夜開發新客源,他們才不管你有沒有提什麼企畫案。總之,是個相當耗費體力的工作,像個乞丐一樣,到處乞求客戶給業績。
不像話,真的太不像話了。
當時真介這麼認為。可是他並沒有馬上辭職,其實,這和他當了一陣子無業遊民有關,因為他想在東京多待些時間。
於 是,他想了一個對策──只要不叫我走路就好了,反正在這種公司也搞不出什麼名堂。有時候,他們的頂頭上司會大發雷霆:「你們這些傢伙,憑你們這副德行也想 在公司生存下去嗎?」那個男人差不多四十歲,臉色很難看,老是看到他在吃胃藥。每次真介都在心裡竊笑:「難不成,你希望我們變成你這樣嗎?」
首先,真介查明公司過去五年來的營業額和毛利,再除以營業員總人數,就可以知道一個人平均分攤的毛利有多少。由這個毛利的平均值,扣除所有和自己相關的花費,結果還算差強人意。所以,他的工作目標就是超出那個平均值。
反過來說,他也就只做那麼多。
我只要為公司帶來相當的利潤就行了,這樣就絕不會被炒魷魚。
每 一季,只要營業額和毛利超出自己設定的目標之後,不管上司怎樣緊迫盯人,他都不為所動。說什麼出去拜訪客戶,其實全都是幌子。出了公司大門,常常中午就開 始喝點小酒,下午就帶女人到池袋或鶯谷的汽車旅館休息,然後再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回公司。說他是公司裡最混的營業員,一點也不過分。
只是,這種好日子也撐沒多久。
經濟不景氣的時候,最先遭殃的就是廣告業。不論哪家公司都一樣,一旦不賺錢,就開始刪減廣告宣傳費。
於是,真介二十八歲那年,公司裡謠傳將會大幅度裁員。幾個月後,不知哪裡冒出來一家「炒魷魚株式會社」,開始進駐公司逐一面談。當時那家公司的員工才不過七個人,很湊巧,負責與真介面談的就是老闆高橋。
到現在,還清楚記得他們之間的對話。
高橋說:「你認為,今天為什麼會請你過來呢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真介一臉茫然。真的不明白,實在是意料之外。
雖然曾經想過,這種公司不幹也罷。可是像這樣莫名其妙被炒魷魚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接著,高橋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若有似無的笑,好像只有眼尾稍稍瞇了一下那種淡淡的笑。然後什麼也沒說,就只是靜靜盯著真介看。
也許是年齡上的差距,或是職場上的歷練不同,真介終於受不了對方的沉默,把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:「你把公司的營業額和毛利除以營業員總人數,平均分攤就知道啊。再把我個人的薪水和所有公事上的支出比較看看,我絕對沒有讓公司賠錢。這一點你應該明白才對。」
結果對方竟然還是一樣淡淡的笑了一下,不做任何表示。真介覺得自己似乎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,心裡很不舒服。想要再繼續說下去時,突然……
「確實如你所說。」高橋開口了。
「這裡有一分資料你看看。」接著把資料遞給真介。「這是由每個營業員為公司帶來的毛利,扣除他們的薪水、業務支出之後的盈餘。」
「……」
「村上先生,你的營業額非常有意思。這三年來,不管是哪一季,你的收支都差不多剛好平衡。算起來,公司方面只有一點微薄的利潤。在公司所有營業員之中,除了你以外沒有人是這樣的結果。讓人不禁覺得你是經過預謀的。」
真介終於確定了。這個人完全看穿了我的詭計。而且就像是看動物園的猴子耍猴戲一樣,一邊看一邊對我的卑微伎倆嗤之以鼻。
想到這裡,一肚子火──少來了,你這傢伙,你知道什麼……
正要開口時,高橋又搶先一步:「當公司賺錢的時候,這麼做是無所謂。可是,當貴公司業績越來越差時,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做太過分了嗎?」
「……」
「目前每個營業員光是做到收支平衡,並不足以解決貴公司的問題,如果大家不再加把勁,就無法讓公司回復到當初的狀態。處於這樣的危機之中,有人卻只肯做到收支平衡,如此的工作態度,日後對他人的影響可想而知。這比那些達不到業績的人還要糟糕。」
說到這裡,又瞧了真介一眼。「村上先生,你覺得呢?」
真介啞口無言。
幾天後,他在自願離職書上蓋了章。他不後悔,也沒有遺憾。更不可思議的是,他對那個叫高橋的,一點也不怨恨。他只不過是對我這個不良員工做了適當的處分罷了……想到這裡,竟然覺得有點可笑,自顧自的笑了起來。
辭去工作,正在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時候,秋天即將結束。
某天,收到一封信。拆開來看,嚇了一大跳。
裡面裝的是炒魷魚株式會社的公司簡介,還有面試通知。寄件人是董事長,高橋榮一郎。
猶豫了很久,還是在指定面試那天,往新宿出發,辦公室在南出口的M大樓十七樓。向接待櫃臺說明來意之後,馬上被帶進董事長室。
「為什麼?」真介問:「像我這種被炒魷魚的人,為什麼還要找我來你的公司面試?」
高橋笑著回答:「像你這種胡鬧的想法,對其他公司也許是負面的,但對我們公司來說,只要用對地方,卻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不過只限於投機取巧這方面吧。」
從那之後就一直共事到現在。
而現在,老闆就在他旁邊。
「以後也要像這樣好好努力才行。」輕輕拍了真介的手,又回到桌子後方的座位。
餐會在晚上十一點多才結束。
真 介在新宿站搭中央線。週末的末班車裡,四周都是一些酒氣沖天、喧譁笑鬧的中年歐吉桑。列車在中野站停了一會,又開始慢慢加速朝八王子方向前進。速度越來越 快,斜前方的高圓寺北出口圓環漸漸靠近。不過,中央線特快車不停靠這個站。列車呼嘯而去,經過月臺時稍稍晃動了一下。透過月臺欄杆的縫隙,可以看到北出口 圓環上的霓虹燈在眼前一閃而過。
真介輕輕嘆了口氣。
看到這個畫面,偶爾會想起以前的事,雖然差不多快忘記了,但是像今天這種回顧過往的夜裡,一到高圓寺站,便又勾起了他的回憶。
五年前要辭去廣告公司工作時,真介特別拜訪了曾經合作過的客戶,感謝他們長久以來的支持。那時候,也來到高圓寺站北出口附近一家私人經營的舶來品店。他們 專門販賣芳香療法、香草精油一系列商品,也就是舒緩、減壓相關物品的專門店,店內通常有兩名店員在招呼客人。真介打從進廣告公司那年開始,就一直和這家店 的負責人有業務上的往來。
負責人是一位四十多歲、個子嬌小的女性。她俐落的短髮非常適合那小巧的頭型,臉部線條清晰細緻,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。當然,如果光憑第一印象,什麼事也不會發生。只不過覺得以那個年紀的女性來說,像她這樣清新脫俗的並不多見。
半年、一年過去了,隨著時間的流逝,差不多二年之後竟開始深深被她吸引。開朗樂觀的性格,讓她在說話時有一種獨特的節奏感;她和周遭人事物合宜協調的態度,還有腳踏實地、通情達理的想法都很吸引人。她一笑起來,原本輪廓分明的下巴,就變得圓潤柔和。
兩人的年齡差距很大,但不知何時開始,就只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來看待了。
「難不成,我有戀母情結?」也曾經問過自己好多遍,最後終於明白──不,不是,應該不是,和年齡無關,我只是很單純的喜歡她而已。